私譯 竹取物語

嫩竹中之輝夜姬 與予求婚者等之難題 以拾缽冒充佛缽之石作皇子 以玉偽造玉樹枝之車持皇子 安倍右大臣與火鼠求
龍首之玉與大伴大納言 欲取燕子安貝之石上中納言 御帝與輝夜姬 回昇明月之輝夜姬 不死之山富士之岳 私譯後記



讚岐神社 拜殿(左)、本殿(右)
開化記云:「長子,大筒木垂根王。次子,讚岐垂根王。」垂仁記云:「大筒木垂根王之女-迦具夜(かくや)姬命。」

老翁、老嫗,養輝夜姬於竹籃之中。
一、嫩竹中之輝夜姬

 今昔,有竹取翁者,每入野山,取竹造物,以謀生立世。諱,讚岐造麿。
 一日,於竹林,見一竹光華明彩。老翁詫恠,趨之以視,見其筒中,有光出矣。更復察斯,則有美人,身長三寸,居於其中。老翁曰:「此子既得於吾朝夕所取竹中,豈非天祚吾以胤子乎!」故取置懷中,還歸於宅,託育於妻。此子,姿色端麗,而體殊細小,夫婦遂養諸籠中矣。
 竹取翁既獲其子,此後每上山取竹,輒見竹中有金,未曾幾時,翁亦富焉。
 養兒之間,日日壯大。纔經三月,已若妙齡女子,結髮著裳,亭亭玉立。老翁老嫗,寵愛有加,育于深閨,不令出帳外。其子容姿,清俗脫世,是而家中光彩滿溢,不留暗處。每逢不如意事,見其子則愁苦自止。或因事嗔怒,視其子則心得慰藉。
 老翁取竹未久,已入豪勢之列。及其子長,則請三室戶之齋部秋田賜名。秋田,則以-嫩竹之輝夜姬,名之。於是,老翁,大開筵席,宴請男女,不問貴賤。舞詠歌音,三日之間,遊興不止。

二、給予求婚者等之難題

 世間男子,無論貴賤,皆欲納輝夜姬為妻。聞其事而心惑慕,欲逢晤而性難耐。然雖傍垣近鄰、家中使人,亦難以瞥見之。是以,夜不安寢,出闇夜而竊掘穴,欲窺垣中以聊慰藉。今日,求婚訓作-夜這者,蓋緣此歟。
 爾等彷徨無人之處,亦復不知所為。或與家人尋情,然輒無展獲。徘徊不離,夜明日暮者,多矣。愚者心智不堅,遂道:「是無益出步,徒勞而無望爾爾。」而不復再來。

 於其中,仍有直言相來者,世評倜儻之五人,不捨思慕,晝夜皆來。其名曰-石作皇子、車持皇子、右大臣-阿倍御主人、大納言-大伴御行、中納言-石上麿足,是也。
 此五人之儔,凡稍聞美色,便是庸脂俗粉,亦必往窺見,當今聞輝夜姬之美貌,自是廢寢忘食,常迴行其家之側,而至今一無所獲。獲贈文書,而不得返事。或遣和歌,而魚燕杏然。其人等便知徒勞,卻不畏霜月、師走之嚴寒,亦不懼水無盛夏之酷暑,頻頻來訪,不絕於事。
 或時,喚老翁來,伏拜摩掌曰:「伏願,配令媛於吾身!」老翁答:「非是吾子,不得做主。」

 日經月異,光陰飛逝。其人雖歸家中,仍不止物思。祈之願之,或求成就其願,或求消抹思慕,而盡不能得意。故思,老翁所言如是,然豈有不與男交之理耶?是而,復往託之,欲示其堅志也。
 老翁見之,而語輝夜姬曰:「我子,雖為神佛化生之人,而吾育養之志,亦不可疏。故,願奉聞老朽之言矣。」輝夜姬答曰:「無論何事,所宣皆承。然化生之事,妾不知矣。所思奉者,惟父惟親。」翁曰:「所言,甚歡。老朽年越古稀,旦夕且死。所欲言者,凡,人生在世,男則當婚,女則當嫁。如此為之,則得門戶壯大。此誠自然之理,不當違之。」輝夜姬曰:「何以,妾不得拒此理耶?」亦答曰:「便是化生之人,汝是女兒之身。限於老朽在世之際,拒之或無不可。此數人等,經年累月,遠來相顧,是意堅志明,不証自明。願,擇其一人奉之。」
 輝夜姬曰:「是,皆庸俗之徒矣。不解人心,貿而行之。妾思,倘其心意有貳,則後悔莫及也。便是舉世敬畏之者,如不能知其深志,則妾者難以婚之也。」翁曰:「所思灼然。而,欲婚與何等堅志之人乎?在此人等,既並持非凡之志歟。」輝夜姬曰:「欲見其深志,非有不可攀之求,僅是末微之請爾爾。其人等堅志,若不知孰優孰劣。則,五人之中,孰能遂取妾冀之物者,蓋可知,其人御志勝焉。妾則,當婚此人。」老翁贊曰:「此法善矣。」

 日暮時分,五人集之。人人或吹笛,或詠歌,或吟詩,或口弦,或鳴扇。此時,翁出之曰:「不棄鄙陋之所,經年累月,相顧不倦,實不敢當。老朽年邁,是旦夕且死之身。故,已勸小女,命其三慮,在爾等之中,擇其夫婿矣。答云:『欲知御心之深哉。』此言有理。又云:『如孰優孰劣,分之不得,則能取妾所冀物之者,御志自明。夫婚與誰者,以此定焉。』竊思,此法善矣。切勿恚恨。」五人咸曰:「此善法也。」翁則入室報之。
 輝夜姬曰:「於石作皇子,則云:『於天竺,有佛御石缽。取之來耶。』於車持皇子,則云:『東海有蓬萊之山。其處有樹,根銀莖金,結白玉之實。折其一枝來耶。』於阿倍右大臣,則云:『取來唐土火鼠之裘耶。』於大伴大納言,則云:『龍首,有五色輝玉。取之來耶。』於石上中納言,則云:『燕所持子安貝者,取一來耶。』」老翁曰:「此是刁難矣。所冀之物,盡非此國所出。如此難題,當如何啟齒乎。」輝夜姬答曰:「何難之有?」
 老翁曰:「然雖如此,傳申之。」言畢出曰:「實難啟齒,但願聽聞。」而傳輝夜姬之言。皇子、貴人等聞之,歎曰:「此者,何有異於直宣:『汝輩之人,勿復來見!』耶?」遂憂苦而歸。



竹取翁宅邸
男子欲見輝夜姬,不捨晝夜而(這)來。自此以來,求婚訓作-夜這(よばい)。此指平安朝通行之訪妻制婚而言。男子求婚,女方有意接納,則留其過夜。屬女權社會機制。方時民風開放,男女關係並非絕對固定,且有歌垣婚合之舉。依今日迎妻婚概念觀之,恐有不道徳之感,而當時交遊概念則如此。


楔而不捨之風流貴公子五人
此五人,皆為與壬申之亂相關之史實人物。除石上麻呂之外,皆為天武側人士。而壬申之亂後,石上麻呂亦歸於天武麾下。故有竹取物語作者為反天武勢力之說,蓋為近江朝遺臣歟?


輝夜姬香閨
老翁勸輝夜姬之段,曾言其「年愈古稀(七十),旦夕且死。」然回升明月段,則有「翁,今年五十許。」兩相矛盾。拙譯且刪後者,以合閱讀。原文所以為此,或老翁勸言採誇示之句,或後段降低老翁行年以誇示其衰老之態。


丹比神社(左) 觀世音寺梵鍾(右)
丹比神社,奉丹比氏祖-火明命。天武紀:筑紫大宰丹比真人嶋等貢大鍾。據姓氏錄所云,丹比、石作,同族也。


賓頭顱 Pindolabharadvaja(梵語)
亦名賓頭盧婆羅墮,賓頭。意-捷疾。釋迦牟尼的四大聲聞,十六羅漢之一。性狂妄,佛不准其入涅盤,命率千阿羅漢造福人世。時羅漢信仰盛,石像置路旁。石作皇子則取其石像之缽。


缽無光,皇子棄缽無恥。
佛御石缽,釋迦初悟道時,四天王所奉上。傳釋迦入滅後,安置於靈鷲山。
三、以拾缽冒充佛缽之石作皇子

 雖事至此,然,「若不得見姬,亦無心留世。此物既在於天竺,豈無不可得之理乎?」石作皇子,為人機敏,思而巧計曰:「天竺無二之缽,便是行百千萬里之程,亦不知可得與否。」思而,至輝夜姬許,告言:「今日,將往天竺而取缽也。」告而,經三年,於大和國十市郡之山寺,取賓頭盧前之缽,以黑煤塗之,入錦袋,亦以造花之枝飾之,來輝夜姬家,令見之。

 輝夜姬疑而見之,缽中有文。攤其紙而見,則文云:

  海山うみやまの みちこころを くして ないしのはちの 涙流なみだながれき

渡海亦越山 其道渺遠無止盡 力盡神危而 難得石缽傷苦惱 血淚長流取之來

 輝夜姬曰:「可有光耶?」見其缽而,螢火之光尚無。故返歌曰:

  置露おくつゆの ひかりをだにも 宿やどさまし 小倉山をぐらやまにて 何求なにもとめけむ

縱令置露兮 曖曖之光亦不宿 真物必有暉 今持黯淡蔽缽至 小倉山上何求耶

 輝夜姬言而,返還石缽。石作皇子棄缽於門,復返歌:

  白山しらやまに へばひかりの するかと はちてても たのまるるかな

其缽本含光 然逢白山美人者 羞晦光自失 縱令棄缽忘廉恥 冀親芳澤情難捨

 石作皇子詠而贈之。輝夜姬則不復返答。皇子見輝夜姬不睬不聞,默煩而歸。
 又,因彼皇子棄缽而尚言,是俗言無恥作-棄はじ之緣也。

四、以玉偽造玉樹枝之車持皇子

 車持皇子,為人深謀遠慮,公言:「將罷筑紫,以為湯療。」即至輝夜姬家曰:「將取玉枝而出行也。」言畢而退。所仕下屬之儔,皆送車持皇子於難波津。皇子曰:「忍密之。」不率眾人,僅以近仕從行。送行人等見奉送畢矣,則歸於京。人前詐行之後,經三日許,而皇子竊歸難波漕。

 凡諸事備矣,則召方時一流之巧匠六人,尋人跡罕至之處造宅,施以釜戶三重圍之,令工匠入於其中,皇子亦引籠其宅。又以其治下十六所莊園,盡諄於神,以造玉枝。則所造玉枝者,與輝夜姬所言狀,分毫不差。既而,玉枝造畢,則持之密歸難波。
 皇子乘於舟上,遣使告於殿曰:「歸來矣。」亦詐作疲憊之狀。爾時,來迎者眾。即入玉枝於長櫃,更以錂錦覆之而持參。時人騷之,咸曰:「車持皇子持優曇華花參上矣。」輝夜姬聞之,思己蓋是負於車持皇子,而胸懷忐忑,鬱悶不堪。
 未經片頃,有人叩門而告曰:「車持皇子參來也。」亦曰:「是仍以旅姿而參來也。」是則老翁,會奉相迎。皇子曰:「吾是捨命,取持玉枝來矣。」又曰:「願以此玉枝,見奉於輝夜姬。」老翁隨言持入。輝夜姬見其玉枝,其上有文籤附之。

  徒然いたづらに しつとも 玉枝たまのえを 手折たをらでさらに かえらざらまし

萬里長征路 縱令此身葬徒然 蓬萊玉枝矣 若非得折優曇華 誓死異鄉不歸來

 輝夜姬見而哀之,茫然若失之間,竹取翁入來曰:「此皇子者,將吾等所申蓬萊玉枝,無疑而持參矣。又,其身尚旅姿而直訪余宅。即當,婚此皇子,以仕奉之。」輝夜姬聞之,默然不語,以手杖頰而噓唏嘆息,思而不言。皇子私語:「事既至此,當無所言乎。」言而上參緣廊。老翁許而思之,言於輝夜姬曰「此是國內所不見之玉枝也。此度,不應再詎之。且此人品貌,亦屬優秀之儔。」輝夜姬答言:「是不願再三不從父志之故,乃矯以難取之物申之。未料皇子真當持參而來,今該何如?」翁則入閨中,以備新婚之種種事。

 老翁,又問皇子曰:「是當如何之所,得生此木耶?是既珍貴之極而美麗之至也。」皇子答曰:「前一昨年,如月十日頃,自難波乘船,入海中。然當航何處,則毫無頭緒。即思:『如願不成,則不苟於世也。』便隨風漂泊。又思:『命不可棄。一命尚存,當逢蓬萊。』隨浪漂泊甚久,終離我國,迴往遠處。或時浪荒,險沒海底。或時隨風,至不知國,有鬼怪出,險遭殺害。或時方位全失,迷途海中。或時食料罄然,草根為食。或時懼物紛至,險被吞食。或時取海之貝,充飢保命。旅途海上,全無人助,百病生焉,行方不覺,只得聽天由命,任船漂泊。時五百日,辰刻時許,於海中遙見有山,是以立身船中,更為眺望。則見其山,漂於海上,大哉高哉。竊思:『當是吾所覓之山也。』然甚是畏之,則沿山周圍,迴而行船,見二三日許。忽有一女,作天人粧,自山中出,攜銀碗而汲水。則操傳近之,訊曰:『此山何名?』女答:『此是蓬萊山也。』是時,聞而甚喜,樂不可支。再訊其女曰:「敢問芳名?」答曰:「妾名寶嵌琉璃。」答而,復入山中。更見此山,險峻異常,無可攀登。故週迴其山,其處奇花異卉叢升,皆是世所不見之物。尚有金銀琉璃色之水,潺然流之。吾在該處,又渡種種玉橋,則有光輝之木。便取一枝,雖不赫奕,卻與輝夜姬所言無二。故折此花而歸來兮。其山美景,無與倫比,世莫可譬。然折此枝,亦無心久留,便乘船追風,經來於日而來歸。承大願之力,終在昨日,歸至難波,即參都內。尚者衣衫為潮水所濡,未及更替之間,便參上來也。」
 老翁聞言,連聲嘆息,即吟詩贈詠:

  吳竹くれたけの 代代竹取よよのたけとりり 野山のやまにも さやはびしき ふしをのみ

吳竹節繁兮 世世代代入野山 取竹為常業 雖然勞苦幾星霜 未嘗歷此艱辛矣

 皇子聞之則曰:「吾日頃愁思之心,終得安定矣。」則返歌曰:

  我袂わがたもと 今日乾けふかわければ わびしさの 千種數ちぐさのかずも わすられぬべし

潮淚所沾漬 長年濕濡吾袂者 今日得功成 宿願成就衫始乾 數數心酸已忘懷

 才經時許,忽有男子六人,並進庭中。一男挾文而申曰:「內匠寮匠-漢部內麿上言。吾等為造玉木,斷絕五榖,鞠躬盡瘁,千日有餘。然,不得賜祿。願即償賜,以配家子。」老翁驚問皇子曰:「此匠申言,是何是耶?」車持皇子,甚是狼狽,潰肝啞口,不得返言。輝夜姬聞而曰:「取此奉文,欲見也。」則文申:「皇子尊貴之君,與吾等卑賤之匠,千日之間,共隱一處。命造賢玉枝,亦許宮賜。僕等思量,當是皇子御召之輝夜姬所要也。故,前來領賞,還願宮賜。」輝夜姬本愁容不展,聞及宮賜云云,忽而笑言逐開,喚老翁而言曰:「本思誠蓬萊木,未料竟是虛事也。願,疾驅之。」翁亦稱是曰:「既知是人造偽物,則返之易也。」則輝夜姬之心,豁然開朗,便返歌曰:

  まことかと きてつれば 言葉ことのはを かされるたまの にぞありける

聞言似真誠 然而一旦睹其物 偽物自明矣 其非蓬萊珍玉枝 實乃巧言贗飾也

 言而,同返玉枝。老翁本是意氣投合,語於皇子,而今恥之,故作假眠之狀。車持皇子或坐或立,皆不得其所,便姑且居之,待至日暮,悄然離去。
 輝夜姬又召方才心憂之匠,曰:「汝等,誠是感謝之至也。」而多賜祿。匠等甚喜,咸曰:「遂能成願!」而歸途之中,為車持皇子所懲,身受血光之災,其所得賜祿,悉皆為取,四散而逃。
 事既至此,車持皇子嘆曰:「一生之恥,莫有過此。既不得所愛之女,更尚為天下所恥。」而獨身一人,逕入深山。宮司雖率下人群集,分手求奉,蓋是亡兮,竟不得覓。推察皇子之心,便是御伴從者,亦無顏面對,是隱其身,長年不出。此件,是今世人稱失魂作-失たま之始也。


藤原不比等 諡-文忠公/淡海公。
藤原鎌足第二子也。母為車持與志古之女,亦說其人實為天智帝之皇子。


入玉枝於長櫃,以錂錦覆之而持參。
長櫃,唐櫃之長者。為長持,故設計需雙人以抬。其腳,前後四隻,左右二隻。

車持皇子持來之蓬萊玉樹枝
優曇華之花。優曇者,梵語-瑞祥之意。華,花也。傳其花者,每三千年開一度。


蓬萊仙島
蓬萊山者,傳其位在渤海之東,為仙人所住。為中國古傳著名之五神山之一,山下則有五龜支之。山上有玉樹叢生,若得食其花果,則可不老不死。


端詳玉樹枝之輝夜姬等人
皇子所造玉枝,與輝夜姬所言狀,分毫不差。若非內匠寮等來,恐為所欺。


車持皇子與老翁相語
內匠寮,或本作-公文司,或本作-作物司。作物司與內匠寮相近。如為公文司,則當是政所之諸家家司歟。


勾玉
玉,訓作たま,與魂、靈同音,故常以玉作為魂之象徵。然多指勾玉而言,與玉樹枝之同一性如何,則有待爭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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