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10年,於 Bretagne 一帶之港町,有個被喚作《 本文為筆者在四十年前所出版之處女作。於此將之再度公諸於世,並不單由此事稀覯,無非是欲藉此明示吾人持續寫作,係抱著終生不變的信仰心而為之的。 Marguerite Breuil 是一位相當美麗的女孩。不知其身世之人,一旦與之邂逅,必定駐足觀看她那步向水邊的身影。她往往身著粗陋的衣物。但那僅以麻繩繫腰的粗布禮服,卻與之異常相襯。其他身穿 Mousseline 禮服的女孩與之相比,簡直是望塵莫及。長長的金髮覆落在其奢華的細肩上,猶如燃燒般地放出金褐色的光芒。以惹人憐愛的裸足輕掠沙灘,優雅地走者。即便被人盯看,她亦不會閉上那清澈無邪的青瞳,而是在嘴角泛出若有所思的微笑,囀囀吟詠。其歌聲極度甜美而哀切,讓人在聆聽之間不覺感極而啜泣。 家母曾經如此述說:「不知不覺便哭了出來。」 女孩所吟詠的旋律相當奇特,無法清楚的聽取其歌詞。那或許是漁人們的妻子,在白浪濤湧、水平線輕搖盪漾之中,眺望著溶入 Bretagne 蔚藍青空的遠海的同時,哼於口間的旋律之一吧。或許,是人所不知的讚美歌。說不定,是絮語祈禱……然而,女孩的歌調漸趨強勁,句句歌詞亦隨之清晰。於此,受其感動而頃耳聽聆者,心中瞬間冰凍三尺,和煦的心情亦煙消雲散,一轉而化作莫名地恐怖。人們驚懼地轉身而逃。 Marguerite ── 她肯定是瘋了── 所吟詠的,竟是這般的歌曲。 Marguerite 終日徘徊沙灘如是,縱令狂嵐之日,亦不改色。即使是在激烈的雷雨之間,仍舊不時有人見到她如小鳥般靈妙地攀上王家城塞的陡坡。暴風吹晃她穿梭岩中的身形,白沫的浪濤掠過她白皙的腳踝。海鷗在其四週展翅翩舞,發出細聲悲鳴。可人憐愛的女孩,則以她那一成不變的旋律,應答海鳥的悲鳴。 每當滿朝,女孩登上巨岩,席腰岩端,以雙手托頰。海風吹拂,令長髮飄逸,撫擊面龐。在遠處觀之,猶如建置在巨大台座上的優美雕像。 至於日暮時分,女孩也不回到城中。至於她究竟在何處過夜,實在無人知曉。以下,則是關於她誕生的悲痛軼聞。 1793年,自 Carpetier 胡亂地審判 Saint-Malo 居民,刑死百姓之時,年輕的 Jacques Breuil 仍是個頑固正直的港灣勞動者。托恐怖政治初期停止營業之故,工作的機會俯拾即是。Breuil 在生活上不無匱乏。深愛的妻子美艷高貴,他正活在幸福之中。 革命思想之風暴所及,Saint-Malo 亦不能倖免。在此亦令許多人的思想產生一百八十度的劇變。Breuil 亦無由來地開始憎恨起貴族們──即便過去一再受到貴族思想的薰陶。他尤其對修士抱持著激烈地憎惡──即便他現在的幸福,肇因於過去年幼之時,慈祥的修士不惜對其援助之賜。他不去想起過去救世主教會主任司祭 Saulnier 神父對其的養育之恩。 「那傢伙可是個出家人啊。說到出家人,論誰都是極惡之人。所以……」 以 Breuil 的智商,是無法反駁此一單純明快的理論的。他的妻子雖是個善良的主婦,在革命思維上,卻較丈夫更為狂熱。她可以字字不漏地暗誦共和派的詩篇集。每當行刑之日,更是從不缺席地在數小時前就佇立於 「不是 Capet,是 Breuil 打從心裡敬服愛妻的博識。 「若是女孩子的話,」妻子接著說:「該取作……」 「Brutuse[04]……」 「唉!……你啊!認真點想吧……Jacques,她一定是會個美麗的孩子。非常美麗的……嗯,讓我們為這個孩子命名,就像對眾人宣言她是自由女神一般吧!」 夫婦倆人因這突發奇想而醉心,渾然忘我地踊著 La Carmagnole[05]。 1793年, 「這是怎麼回事!」她呻吟道。 「劊子手在海的彼端啊!」某人說道:「劊子手遁往 Southampton[07]了!他無法對過去照顧他的 Saulnier 神父痛下殺手。」 「那該怎麼辦!」Jacques Breuil 竦肩回言。 四下無人回應。過去,Saulnier 神父是所有不幸之人的恩人。人們心中僅存的同情心,在其臨刑之際復燃了起來。 「有沒有市民願意權充行刑人吶?」共和國官員問道。 台下仍為死寂所支配。 「Jacques!」Breuil 夫人輕聲囁語。「我有一個請求……」 她雖未說完,但以蘊含意義的眼神瞥向死刑台。對這過度正直的男子,女性的祈求實與至上命令無異。Jacques 飛奔而出,躍上階梯,說道:「我來!」 愛妻發出歡愉的呼聲,此刻,歡聲又化作悲痛的呻吟。她強忍苦痛,悶著身子。然而,她成功地抑制了悲喚,以明瞭的嗓音,開始高歌心愛的曲調。 共和國官員以國家之名感謝填隙工人,Jacques 惶恐地接受官員的讚辭。他切身地感受到,自己替祖國立下了功勞。當他回到愛妻身旁,妻子腕上抱著可愛的女嬰。Jacques 忘我地抱緊嬰兒。 「這孩子生於祭典之日啊。」母親說:「神有義務令她一生幸福。」 「正是如此。」Jacques 也這麼認為。夫婦倆在返家的歸途中,慈愛地端詳著這剛由上天所恩賜的禮物。女嬰十分可愛。只是,在那華奢的細頸上,圍繞一道赤線,猶如珊瑚首飾般地環在頸部週遭。 「這是什麼?」Breuil 夫人問道。 Jacques 臉色鐵青。 他低聲呟道:「斷頭台的刃痕……」 「怎麼可能!」夫人強顏歡笑地說:「不過是個胎記罷了。」 女嬰日漸長大,頸上的赤輪亦隨著年月增長而褪去。未經幾時,赤輪轉作淡粉紅色,而不再引人注目。Breuil 夫人欣喜異常,幾經何時,母性愛取替了對斷頭台的狂熱,充滿她的心中。 「最後,」她說道:「斷頭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……Marguerite 將成為 Saint-Malo 的珍珠啊!再過個十年,不會有人記得她是生于斷頭台腳下的呢!」 「不會有人記得?」順從的填隙工人重複了一遍。 然而眾人不論歷經幾時,仍將此事銘記在心。恐怖政治已於兩年前告終,斷頭台亦已廢止。人們開始疏離那可憐的 Jacques,夥伴們替他取了「劊子手」這渾名。他唯一的慰藉,就是自己的女兒,可人憐愛的 Marguerite。每見女孩在搖籃中微笑,簡直就如嬌弱的天使一般。然而,Marguerite 卻不曾開口說話。儘管母親不厭其煩地一再對她訴說相同的話語,女孩依然沉默故我,噤口不言。一晚,孩子忽然顫動唇舌,發出神妙的聲響。好像聽聞遠方傳來的絮語一般。Breuil 夫人急忙丈夫叫來,夫婦倆守在搖籃旁。悲哀的母親無法克制自己的喜悅。 「說吧,Marguerite!來,說話呀,好孩子!」Breuil 夫人問道。
海關們自岩山頂上發炮。Jacques 雖逃過一劫,其容貌卻已遭人目睹。對他而言,Saint-Malo 從此不再是安全之地。自今以後,Marguerite 開始過起前述奇妙而神秘的生活。女孩終日徘徊沙灘,如海鳥般地與海水嬉戲,輕摘海草青白色的花朵,潛身淺瀨岩間窪崁,以 Des algues de la mer[09] 粉紅色的細莖繪畫,藉纖細的唐草模樣隨意裝扮自身。偶爾與之邂逅的當地人,雖會刻意避開,卻未嘗投以嘲笑。見到那天使般的眼神,無論是多麼殘忍的人,都不禁墮下同情的淚水。外地人受其美貌吸引,走近觀之,她便浮出無邪的笑容,以甜美的聲音歌詠駭人的旋律。入夜之後,回到父親的藏身之處。其父依舊以走私為業,藏身于渺無人知的住所。 話說回來,在帝政體制下,查緝走私遠較今日嚴苛。海關們拼命守著一切英法海峽沿岸,不分晝夜,死命地監視著沙丘。英國走私業者一刻都怠惰不得。然而,縱然在這般苛酷的條件下,人們依舊避開海關的耳目,持續地在夜間走私貨物。時而可在沙灘上發現英國人的屍體,隔日則是海關的屍體,這也稱得上是一種禮尚往來。就這樣,情況絲毫沒有改變。 Jacques 並不常出海。他的工作,是走私業之中最具風險的卸貨者。每當見到走私業者的曳網漁船,Jacques 便駕駛自己的小舟,航向漁船,替其引路。其後則協助卸貨,分取微薄的酬庸。迄今為止,他躲過無數的追捕。他選擇了最好的場所,作為藏身之所,(狡兔三窟。想當然爾,必定不止一處。)海關因而總是撲空。但 Marguerite 依然每日徘徊沙灘之上。某天,一位較同事機伶的海關,趁著日暮時分,遠遠地跟蹤著她。這位海關因此狼狽異常。 女孩步行在就如展開在自王家城塞至 Rothéneuf 村間等距切入之絨毯般的金色海岸上。其後,又潛入猶如巨大防波堤般守護 Varde 岬懸崖之鋸齒狀尖岩所組成的迷宮之中。即便步入延山之中,Marguerite 輕盈的腳步亦未嘗衰慢,猶若阿爾卑斯羚羊般優雅賢淑地跳躍著,好似沒有絲毫障礙存在。她不過是用自己可人憐愛的小腳,掠過海草的叢集。相對的,海關則全身溼透,混雜著海水與鮮血,令人好生同情。岩山的銳角扯去鞋底的鋲釘,誤踏海草而滑倒,處處的積水令其步履蹣跚。有時,甚至摔落生息著烏賊與雞魚的水窟底端,這般慘狀令海關頭昏腦脹。然而即便如此,他卻未曾氣餒。毋寧說,平白受了那麼多苦難,想必豐碩的報酬就在眼前。 Marguerite 不止足地前進。雖然天上不見明月,但可藉由星光,輕易地在黑色岩山中見到女孩皎白的形影。再者,海關豎耳傾聽,則可不時發現女孩歌聲的片段乘風而來。女孩的形影突然消失,歌聲亦隨之止息。海關納悶地佇立該處。此地是圍繞著 Varde 岬的岩山中最為高聳之處。在其深遠的下方,海水拍擊著岩礁,浪花迸碎四散。他再度動身。道路在 Marguerite 消失之處為止,是平坦而筆直的。然而,在不遠處,道路因巨大的裂縫而中斷。前方是一望無盡的大海,無法繼續前進。想當然爾,海關窺視裂縫底端,見到裂縫濡濕的壁面,反射著微弱的光芒。 「這就是他的巢穴嗎!」海關搓手呟道。 他立即轉身,飛奔回海關役所尋求協力。一小時後,五名海關到達裂縫之前。他們慎重輕聲地鑽入洞中。洞穴底部有一間極小的小屋。小屋極為隱密,若非事先知道該處為其藏身之所,必定無法發現這座小屋吧。穴中的燈火已然熄滅,海關遂用打火石點火取光。 進入小屋,見到 Marguerite 穿著衣服躺在曬乾的海藻所堆疊的假床之上睡著。那天真安穩的表情,說是題名《清靜無垢》之畫作的模特兒,亦不為過。女孩正獨自棲身在走私業者的藏身之所。海關們試著喚了她的名。女孩微笑地睜開雙眼。縱然見到武裝的男子,女孩卻毫不怯懼,巴著青色大眼,張開小嘴,以甜美的嗓聲細語。 「那又怎樣!」其中一名海關揮去心中忐忑,振聲說道:「正是如此。等那傢伙回來,流血是不可避免的!」 一抹不安畫過女孩白皙的額頭。大概是孝順的本能,令女孩瞬間清醒,猶如畫過闇暗的閃電一般。在沉默片刻之後,女孩再度揚聲高歌。 四下頓然沉沒無聲,連 Marguerite 亦暫歇歌唱。自岩山山簏附近的海面,傳來細微而規則的聲響。這是划船的聲音。 「是那傢伙!」海關們舉起武器說道:「一定要逮到你!」 Marguerite 緩緩地將手置於額梢,一口氣穿越過海關等人,搶身在高欄之上。 「給我靜下來!」一名海關細聲說道:「不安份點我就宰了你!」 可憐的女孩並未抗拒,只因她不能言語。然而,就在海關們將抓住她的瞬間,女孩一把抓住父親用作縄梯的繩索,自岩山攀降。 海關們稍作討論之後,隊長一刀斬過繩索,老舊的繩索隨即斷絕。其後,自絕壁底端,傳來微弱的音聲。音聲如此低語: 行刑之日,市町的廣場上,就在十七年前 Jacques 擔任劊子手之處,再度立起了死刑台。眾人皆記得這份因緣,觀眾雖多,卻無人對其投以同情。Jacques 垂頭喪氣地登上死刑台的階梯。 此時,身著破布,遍體鱗傷的青白女子越過群眾,來到斷頭台之下,儵然跌倒在地。 「乖女兒!」Jacques 張開雙手喚著。 Marguerite 立起半身,眼觀那兇殘的斷頭台,隨即露出微笑,細語歌詠。 Paul Féval 『L'enfant de la punition (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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